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浏览作者/应志刚
堂叔和堂婶拌嘴,说不过时就会发狠,“再烦么,我挑两担芋艿去南京。”
南京,自然是奔着我这个侄子去的。芋艿,种在自家地里,算不上不金贵,但压担子,有分量。
挑两担芋艿千里迢迢来寻我,于堂叔心里,这是很有光彩的事情,我自然会看在这“重礼”的份上,百般挽留他住上些日子。
奉化芋艿名声在外,我是在小学课堂听一位颇有些家境的女同学说的。
老师问,“阿拉奉化有啥特产?”
女同学举手站起来,摇头晃脑道,“跑过三江六码头,吃过奉化芋艿头。”
宁波地区有奉化江、甬江、姚江三条水系,两岸各有一个码头,是谓“三江六码头”。
“跑过三江六码头”,这是指见过世面的。而奉化芋艿头这般被经过世面的人拿去炫耀,着实出人意料。
祖父种了一辈子地,芋艿总归是要每年种一垄的。我对芋艿没有过分的感情,因为这玩意吃多了烧心。
但喜欢它蓬张的叶子,看西瓜地时,可以摘下来顶在头上遮阳光。
后来看一些来路不明的小说,有神仙般的人物采集露水烹茶,活了九百九十九岁。
于是每天拎了瓦罐去芋艿地,收集叶子兜住的晨露。
家里自然没有可烹的茶,却逼迫着祖母喝下去,“阿娘阿娘,书上讲喝了这个露水可以长生不老。”
祖母笑笑,仔细观察罐里的水到底干净不干净,应付着呷了一些。
暑假过完再等些日子,就可以收芋艿了。一个个小人脑袋大的芋艿拔出来,边上还连着数个鸡蛋大小的芋艿子。
去掉茎叶,外皮棕黄头顶一抹粉色的芋艿头,少则一两斤,大则三四斤,都属普通。
当天收上来的芋艿,祖父用竹筐挑着送来城里我的家,放下担,来不及喝一口母亲端上的白糖水,连喊是喊,“去了,去了,还要去捯芋艿。”
奉化芋艿皮薄、粉糯,大个的一般在锅里蒸熟白切。
“酱油饂饂,咪道赞煞”,这是以往一般人家的正宗吃法,祖父一顿能吃半个,边吃还边咂嘴,“芋艿吃过,劲道攒足。”
后来,有人挑了芋艿去上海看亲戚,回来跟村里人“讲天话”,“上海人吃来赞煞,白糖蘸蘸,好吃煞!”
于是传开去,往后但凡家里来了客人,也学上海人,将芋艿切成薄片,用浅底的碗“装细巧”,蘸着白糖招待。
这“舶来”的吃法,于我的肠胃却不习惯,周末回山村看望祖父母,到各家做客时都被拉着吃上几片。
到了夜饭时间,看着饭桌上的芋艿,肚子里猛地翻江倒海,喉间一痒吐了一晚的“苦胆水”。
但我却嗜好芋艿子烧肉,软糯中包裹着肉汁香氛的芋艿子,一口一个,百吃不腻。
还有一种用腌制雪菜的卤汁烧出来的“烤芋艿”,外皮收干、咸中带鲜,吃在嘴里粉粉的,咀嚼时,口腔里有种饱满的感觉。
离开故土,在各地生活时,我也曾见过农民收获芋艿的场景,都是把芋艿掰下,茎叶扔到地里沤肥。
竟觉可惜。
儿时,祖母会挑粗壮的茎干回家,细细撕去表皮,用薄盐一层层码在瓦缸里,腌制“芋艿芫”。
待到过年时分揭盖取出,经过时光发酵的芋艿茎,咸中带酸,入口软糯既化,是村里阿婆们拿手的“压饭榔头”。
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未改鬓毛衰。
当我以中年之身再次回到幼年生活的山村,见堂婶端上一碟淋了香油,撒了几粒味精的“芋艿芫”,慌忙抢到面前,弃一桌海鲜如鄙履。
堂叔见了好笑,“这倒轻巧了,下趟去南京不用挑芋艿,抱两罐芋艿芫好了。”
“现在腌的人少了”,堂婶忙着找干净的玻璃瓶,搜搜刮刮要把剩下的芋艿芫给我带走,又问我,“腌的不像,没倷阿娘腌的好吃哦?”
不禁潸然。故土山川未改,只是旧人添新坟,多少熟悉的面庞再也寻不见。
乡村腌制技术得益于代代相传,祖母故去后,我的母亲未得传承。其实,那些顽固根植于我味蕾的故土味道,既便于山村也少有人继承,或是改了味道。
说不清是芋艿芫真的酸掉了,一路风霜雨雪在外乡坚硬生活的中年汉子,圆睁着眼,努力了好一阵,到底将一口思乡泪咽下。
应志刚,浙江宁波人
资深媒体人: 任职媒体20载,曾任人民日报《中国经济周刊》记者、人民网苏南频道新闻中心主任、中国日报网江苏频道总编。
旅行达人: 乐途灵感旅行家(央视形象代言人)、同程旅行家、驴妈妈旅行达人、途牛大玩家、中国国家地理网专栏作者等。
文旅作家: 已出版小说《最高使命》,散文集《突然有了乡愁》、《散落一地的温柔》等。